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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屋
发布时间:2016-05-22 来源:中山日报

从刚记事开始,老屋就注定与我一生关联。老屋是一九七三建成的,我那时刚满周岁。母亲说,从受河大队搬过来的时候,我正好做了头生日。我当然不会记得乔迁时的情景,但是可以想象当时全家人的喜悦心情。原来一大家八口人住的是丁头舍子,没有一块砖,也没有一块瓦,就在我出生的那年,这间简陋的茅屋在一场风雨中坍塌了。

记忆中新建的老屋是三间主屋,坐北朝南,靠西窗户脚是一间小厨房。老屋只有一面红砖,其余三面墙都是土块垒成。红砖的外墙面打横一块砖(算是好了,当时还有立砖的),没有水泥勾缝,靠的只是泥浆,屋顶是泥巴、篱笆和茅草,屋檐正面有两排红瓦。没有勾缝的砖墙,一经雨水冲刷,就有泥巴脱落,留下深深浅浅的孔穴,为昆虫提供了临时安身的去处,春天更多有野蜂出入。屋檐口的芦苇管也会有野蜂钻进去落户,偶见野蜂留下黄灿灿的“蜜糖”,吃起来很甜。茅草房子也许与自然最为接近,因此常有麻雀在屋檐做窝。运气好的时候,搭个梯子,一掏一窝雀蛋,有时还有浑身光溜溜的雀仔,惹得雀妈妈在一旁的树梢叽叽喳喳。当然,折蜜糖和掏鸟窝总是对屋檐有破坏的,被大人们发现免不了挨一顿臭骂或是一顿打。

老屋没有院墙,除了西边的墙壁紧贴着邻居的房子,其他三面墙都是敞开的,屋前屋后种着一排齐整的榆树。榆树,耐旱,耐寒,耐瘠薄,不择土壤。榆树生长快,根系发达,抗风、保土力强,很适合那块贫瘠的土地。榆树给老屋遮风挡雨,到了季节又会结很多榆钱,可以在荒年作充饥之用。榆树的皮、叶及翅果均可药用,只是不到万不得已,主人也不会动它们的心思。记得榆树最容易生出一些蛾子一类的虫子,专门啃食树叶和树枝。夏天的时候,会生出很多刺毛虫(俗称“洋辣子”),一旦皮肤碰到洋辣子,又痒又疼。土法子是在痛痒处涂上肥皂水或是煤油,症状或有缓解,不过就是不做处理也无大碍。

没有院墙的老屋,门前是一块四方的平地,大忙的时候晒麦秸和稻草,平时也可晒晒谷物之类。在两棵树之间拉一条麻绳,就可以晾晒衣服了。没有院墙的“院子”是夏日夜晚纳凉的好地方。太阳西下的时候,先是泼一些凉水降降地火,然后把早早煮好的粥用大的钢筋锅盛出来,自然慢慢凉。一旦开饭的时候,粥是温温的,就着萝卜响或是老咸菜,一喝就是几大碗。

老屋的南面和东面是开阔的田野,一抬眼就可以望到几里开外。从翻地播种到麦收,从插秧到收稻,田野的季节变幻多彩。春天的柳絮夏天的榆钱,秋天的落叶冬天的飞雪,没遮没掩。田野的风从三面来,柳絮和雪花调皮地从门缝钻进屋来。老屋的后沿是一块自留地,因为缺少光照,平时只能种些白菜、番薯之类的菜蔬。几米见方的菜田后面是一条沟渠。沟渠是连小河也比不上的,有水但很浅,浅水里是杂生的水草。沟渠的里里外外都长满了芦苇,风起时,发出沙沙的声响。小时候,天一黑下来就不敢去屋后,怕鬼、怕狐大仙,也怕人吓人。那时候的民风非常淳朴,很多人家都没有院墙,白天也不用关门。

老屋所在的地方当时 “圩”,圩上也就五户人家。圩离庄上集聚的人家还有几里烂泥路。那时候的圩实在是偏,很羡慕庄上人家,就像后来到镇上羡慕大城市一样。虽然偏,我们八口之家在圩上度过了十多年,也演绎了很多故事。母亲早年得过癔病,闹过一些鬼儿神儿的故事。大姐、二姐、三姐都是从老屋嫁出去的,三姐、四姐在这里订了娃娃亲又被人家无情地毁了约。五姐被一家人“驱赶”,最终还是送给光棍二叔做养女,四年后又被傻傻地接回家。大姐躲避计划生育,她的二闺女从出生就寄住在我家,长到好几岁才接回自己家,她怀小三子到处“打游击”,小三子还是从厨房的茅草堆里出生的。

老屋当时其实并不老,但早已风雨飘摇。累年的风雨侵蚀让墙体千疮百孔,四面漏风。一到冬天,内墙糊满的报纸挡不住四处乱窜的凛冽寒风。屋顶的泥灰透过蜘蛛网簌簌落下。堂屋的一侧山墙严重倾斜,随时就会倒塌。最为忧心的是每年夏秋之际,连绵的阴雨打湿了老屋脆弱的墙体,碰到发水的年份,田里的水漫过屋前空地,直逼门槛。家里人只能用蛇皮袋装土四周筑坝,用脸盆把水半盆半盆地舀出去,家人轮流昼夜奋战,直到大水退去。

终于等到一九八六年的春天,我们家终于争取了新的屋基地,在庄子后排建了两间新房。原来的老屋终于在颤巍巍的状态下拆掉了,除了几块砖瓦和烧火的柴火一无长物。因为经济拮据,新建的两间砖瓦结构的房子其实就是人家三间两厨的厨房。青砖青瓦,四面立砖,用了水泥砂浆。新的两间房终于没有随时倒塌之虞了,去大马路也近了。新屋后面有一条小河,河水缓缓地流,在没有通自来水之前我们家家户户就用这河水淘米做饭。母亲在新屋子周围种了水杉木,这树不怕水,长得快。随着四姐、五姐在这里出嫁,母亲随父亲到乡卫生院常住,我去了外地读书,这新建的两间屋子也没有人居住了。

后来,母亲料想我在城市工作后不会再看上这样的屋子,就找个证人,吃顿饭,三文不值二文地把房子卖给本庄的人了。我知道,母亲或许是穷怕了,她似乎对老家和那块土地没有多少留恋。可是,我始终有些不舍——那里有我的成长足迹,我的欢乐、忧伤和酸辛。我不能忘却,那是我长长漂泊后的精神归依和心中难以割舍的根。三十多年过去了,多少次梦回,我跪倒在老屋的门前,我亲吻砖墙和门槛,我对着老榆树和芦苇丛无语涕零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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